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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登茸作品:酒香记忆

发布时间:  人气:   作者:杨登茸

父亲好酒,尤爱清香型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酒香总是与父亲的笑脸相伴。那时家中陈设简朴,唯独那个红木酒柜显得格外精致,玻璃门后整齐排列着各式酒瓶,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。父亲最珍视的,是柜子最下层那几瓶汾酒,用蓝绸布仔细包裹着,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贝。

记得那是个腊月廿三的傍晚,小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。父亲比往常回来得早,棉袄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。他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冲我眨眼睛,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,从大衣柜最深处取出那个蓝布包裹。我趴在床边,看着父亲一层层揭开布包,露出一个青瓷酒瓶。瓶身温润如玉,“杏花村”三个字在煤油灯下泛着含蓄的光泽。父亲用粗糙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瓶身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儿。

“丫头,过来。”父亲向我招手。他已经倒好一小杯酒,白玉般的酒杯衬得酒液格外清透。我踮着脚尖凑近,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,像是冬日里新雪的纯净,又带着几分粮食发酵后的醇厚。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,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呛得打了个喷嚏。父亲开怀大笑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,笑声震得杯中酒液泛起细密的涟漪,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。

十岁那年的暑假格外炎热。父亲要去邻县帮工三天,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不要碰他的酒。可孩子的好奇心哪是几句话就能打消的?午后蝉鸣阵阵,我搬来小板凳,站在上面刚好能够到酒柜最上层那半瓶汾酒。瓶塞发出“啵”的一声轻响,像是开启了一个神秘的宝箱。一股比记忆中更为浓郁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,让我想起秋天晒场上的高粱垛。

我学着父亲的样子,小心翼翼地把酒倒入茶杯。透明的液体在杯中荡漾,我先是伸出舌尖轻轻一舔,顿时,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炸开,像是有千万根细针在扎我的舌头。这刺激来得太突然,我呛得连连咳嗽,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,慌忙中打翻了茶杯,酒液在桌面上蔓延开来,香气更加肆无忌惮地充斥着整个房间。

傍晚时分,父亲提前回来了。我正在院子里洗菜,眼睛还是红红的。父亲看了看桌上残留的酒渍,又看了看我红肿的眼睛,突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他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,掌心带着熟悉的烟草味:“小馋猫,酒要慢慢品,急不得。”

那天晚饭后,父亲破例允许我尝了一滴酒。月光透过老式的木格窗棂,在饭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父亲用筷子蘸了一滴酒,轻轻点在我的舌尖。起初仍是那股熟悉的辛辣,但慢慢地,一种清甜的滋味从舌根泛起,像是含着一颗渐渐融化的冰糖。父亲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,一直延伸到墙角,与那些沉默的酒坛影子重叠在一起。

多年后我才明白,父亲饮酒,品的不仅是酒的味道,更是一种人生的况味。那清香型的酒,初入口凛冽如刀,细品之下却回甘绵长,恰似父亲的人生轨迹——十七岁进县农机厂当学徒,整日与钢铁为伴。我至今记得他下工回来的样子:蓝色的工装裤上沾满机油,双手的纹路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黑色,指甲缝里藏着金属碎屑。但他从不抱怨,总是哼着小曲,用肥皂反复搓洗双手,然后才去抱我。

九十年代末的国企改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。父亲拿着两万块钱的买断费,在农贸市场角落租了个不到五平米的摊位卖五金件。最困难的那年冬天,他每天凌晨四点就蹬着那辆老旧的“永久”牌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。北风呼啸中,他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棉絮,像绽开了一朵朵苍白的花。但每晚回到家,他总要温一小杯酒,说是“解乏”。那时我不懂,现在想来,那杯酒里盛着的,是一个男人对生活的全部倔强。

我上大学那年,父亲用积攒的钱在县城老街开了间小酒铺。店面不大,二十来平米,但父亲收拾得井井有条。原木色的货架上,各式白酒按香型分类摆放,最显眼的位置永远留给汾酒、宝丰这些清香型代表。父亲还特意在柜台后挂了幅字:“清醠之美,始于耒耜”,说是《齐民要术》里的话。

每逢寒暑假回家,我总爱在店里帮忙。父亲教我辨识酒的好坏:先观其色,要清澈透亮,不能有悬浮物;再闻其香,清香型讲究的是纯正干净,不能有邪杂味;最后品其味,入口要绵甜,落口要爽净。他总说:“好酒就像好人,经得起细看细品。”

记得有个周末,来了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,说要买酒送礼。父亲推荐了一款中档的清香型白酒,那人却执意要最贵的包装。父亲摇摇头:“那款是浓香型的,不适合您要送的这位领导,他胃不好。”我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,后来才知道,父亲记住了每个老顾客的口味和身体状况。

大四那年,我找工作屡屡碰壁。某个冬夜,我从省城面试回来,身心俱疲。父亲关了店门,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布包,里面是个青瓷小酒壶和两个白瓷杯。他神秘地眨眨眼:“八年前埋在后院的,今天该起出来了。”

泥封拍开的那一刻,一股幽香飘散开来,不似平常白酒的浓烈,倒像是雨后的青草香混着熟透的梨子味。父亲小心地斟了两杯,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。“尝尝,”他说,“这是用古法酿的,加了竹叶。”

那晚,我们父女对坐,一杯接一杯。酒过三巡,父亲的话多了起来,说起他年轻时如何从学徒做起,如何在机床边偷师学艺;说起下岗那年,母亲如何用缝纫机给人家改衣服贴补家用;说起开酒铺第一年,为了省运费,他自己蹬三轮去二十里外的批发市场进货。

“丫头,”父亲突然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心粗糙温暖,“人生如酿酒,总要经历几次发酵、蒸馏,才能出味道。你现在遇到的难处,都是必经的过程。”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水光,不知是酒气上涌,还是动了真情。

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尝出酒的滋味。清香型的酒,初时凛冽如刀,细细品味,却能在喉间化开一片温润。就像父亲的爱,表面严厉,内里却是化不开的温柔。窗外飘起小雪,酒铺里却暖意融融,酒香与亲情交织,酿成了那个冬天最温暖的记忆。

如今我在省城立了足,在一家老字号酒企做市场策划。每逢佳节,总要给父亲带回几瓶好酒。他老了,酒量不如从前,却依然保持着每晚一小杯的习惯。去年春节,我特意托人买了一瓶八十年代的出口装汾酒,淡青色的瓷瓶上绘着缠枝莲纹,古雅非常。

“太贵了,喝一般的就行。”父亲皱着眉头,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欢喜。我执意打开,为他斟满。他端起酒杯,在灯下端详许久,突然说:“你记得咱家酒铺柜台下那个暗格吗?”

我自然记得。那暗格是父亲藏“宝贝”的地方——几本发黄的《北山酒经》《调鼎集》手抄本,一叠五六十年代的老酒标,还有他三十年来记录的品酒笔记,密密麻麻写满了对各种酒的品评。记得有页上写着:“九五年冬,得汾酒一瓶,饮之如见故人...”

父亲起身,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樟木箱,掀开盖子,里面竟是一套袖珍蒸馏设备:铜制的甑锅、杉木做的酒甑、竹制的导流管,全都擦得锃亮。“自己酿的,”他有些得意,“按《齐民要术》里的方子,高粱为主料,加了些许豌豆,发酵用了老窖泥。”

我小心地抿了一口,那酒液清亮透彻,入口绵柔,回味悠长,竟比许多名酒还要纯正。更奇妙的是,余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,让人想起深山里的清泉。“加了什么?”我问。父亲神秘地笑了:“后山采的野菊花,还有...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山枣。”

酒过三巡,父亲的话渐渐少了。窗外雪花无声飘落,屋里酒香氤氲。他突然从箱底取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本子,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“酒谱”二字。“工艺都记在这里了,”他将本子递给我,“以后...就交给你了。”

我翻开本子,里面不仅详细记录了各种原料配比、发酵时间、蒸馏火候,还在页边画了许多小图:麦穗、泉水、蒸锅,甚至还有我小时候在酒铺里玩耍的简笔画。最后一页写着:“壬寅年冬,与女共饮自酿之酒,其乐何极。”

我忽然明白,这清香型的酒,就像我们父女之间的感情,不需要浓墨重彩的渲染,清清白白,却历久弥香。父亲用三十年的时间,将他对酒的理解、对生活的感悟,都酿进了这一壶浊酒里。而今,这传承的火炬,终于交到了我的手中。

人生百味,尽在杯中。那晚,我与父亲对饮至深夜,酒香满室,仿佛要将这世间的清欢都凝固在这琥珀色的液体里。父亲微醺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详,我知道,这酒香里的故事,将会继续流淌下去,如同那清澈的酒液,一代又一代,绵延不绝。(杨登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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