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饭后，天空渐渐暗下来，雪花悠悠哉哉飘来，落在屋顶上，落在草垛上，落在地面上……不大一会，小山村仿佛变成了童话中的银装素裹的世界。空气中飘散着煎炒蒸炸的香气和爆竹燃烧后的火药味。记忆中过年的味道真美呀。最美就是吃饺子了!而今想来，我与饺子的故事，却大多伴着痛苦、委屈和泪水。
母亲侧身半坐在炕沿上，正在调面准备包大年三十晚上的饺子。看着空中飘动的雪花，我突发奇想说，天上飘来的雪花如果能变成白面那该多好？母亲思索片刻自然自语道：“起先老天爷下的就是白面。有一天老天爷化为一个讨饭的老头儿来到人间，遇见一个小媳妇，小媳妇正在烙饼，老天爷向小媳妇讨块饼充饥，小媳妇说道，饼是留给孩子当尿布用的，凭什么给你吃！老头儿讨了个没趣，摇了摇头不声不响地走了。从那以后天上再也没下过白面，而开始下起了雪。”听了母亲讲的故事，当时我也恨那小媳妇，要不是她使坏我现在就可以天天吃饺子。
母亲娴熟地在包着饺子，她对我说，我包一个你数一个，数对了剩的饺子下顿全归你吃。我认真数着每一个饺子，时间长了眼睛就有点迷糊，不是错位就是重复。我不厌其烦地数了好多遍，到最后也没数得对。现在才明白，母亲那是在训练我数数。
过年的饺子馅里放有十二枚硬币，母亲说谁吃出的硬币多，预示着来年福气就多。为了吃出更多的硬币，我放开了肚皮，可能吃得过饱，睡觉时肚子隐隐作痛，哥哥责怪我贪馋不知饥饱，活该肚子痛。父亲默不作声只是叹了一口长气，“唉！——”他下地烧了一锅热水，我坐在盆里，母亲给我冲水洗澡帮我消食。在昏暗的油灯下，母亲那氤氲着水汽的迷蒙而又慈爱的目光，至今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。现在回想起来，那个年过得既可笑又让人觉得心酸，好像要庆幸日子艰难，饺子馅中的肉少，才没有造成大伤害。以后每次吃饺子，母亲有意多分一些给我，分给我的饺子省着点吃可以吃上两顿。
按今天的育儿标准看，我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孩子。母亲“不亲”，父亲“不爱”，亲戚“不理”，是个“三不”孩子。我的大哥出生后不久就由姥姥照看着，既有人亲也有人爱；二哥在舅舅家住，有人疼有人管；到了我这儿亲戚们谁也抽不出手帮忙带我了，父母忙于生计劳顿，无暇照看我，我只能“自生自灭”。
在我的记忆里好似从来就没有吃饱过。我的生存的本能就是吃，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本领就是吃。只要家中有吃的我都可以找到，在父母心中我就是一个馋虫。
记得有一次舅舅家里有客人，中午包的饺子，表哥送我家一碗。家中只有我一个人，表哥走后，看着冒着热气的饺子，我便偷偷吃了一个，等了一会，馋得我又吃了一个，这样反复吃了好多个。母亲下工回家，看着碗中的饺子便知道让我偷吃了。母亲把我叫到她跟前，我傻傻地站在那，只见她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蹲下来，抚着我的后背对我说：“以后我不在家，别人送来吃的东西你不要偷着吃，等妈妈回来你再吃好吗”，说完把剩下的饺子放到我手里说：“妈妈知道你饿，把剩下的饺子吃了吧。”母亲有些哽咽，我不敢直视她，偷偷瞥着母亲。母亲在默默地落泪，母亲落泪的样子让我鼻头一酸，也落下泪来。
父亲生日那一天中午吃饺子。吃饭前，母亲盛了一碗饺子，让我送给姥姥。刚离开家门，就有只狗狗跟上了我。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碗，仿佛知道碗中有饺子，我紧紧地抱着盛饺子的碗，生怕狗狗抢去。我全神贯注着小狗狗，忘了脚下，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滑了一跤，有几个饺子飞了出去，瞬间就被狗狗叼到嘴里。我吓得差点哭了，回家也没敢告诉母亲。后来有一天，母亲对我说，“以后送给姥姥的饺子你不要路上偷吃！回来管你吃。”我急切地想要解释，可母亲说完就扛着锄头生气地走出家门上工去了。我憋屈地站在那里，伤心地落了泪。
母亲吃饺子有个习惯，每次都先舀一勺饺子水泼在门口，然后再盛一碗饺子放在北窗台上，现在我才知道那是用来敬祖宗的。
有一年李龙爷生日那天，中午吃的是饺子，母亲照例捞了一碗放在北窗台上。我刚回家，母亲说“你不要出去了，在家守好门，我去送碗饺子给姥姥。”我应了一声“好的”。我坐在炕沿上斜靠在墙边打个盹。母亲回家，发现北窗那碗饺子不见了，只剩下一个空碗，她把我叫醒对我说：“你都十二岁了，怎么还那么馋嘴，你爹不回家你是不可以吃饭的。”听了母亲的话，我丈二和尚——摸不着头脑，这是怎么回事呀？母亲又说“吃就吃了吧，以后再不能这样。”听了她的话，好像也没有责罚的意思，我也懒得问，接着又迷糊了，但始终想不明白饺子哪去了。
班上有个淘气的学生叫顺子，非常调皮，他是我家邻居，我们经常一起上学。有一天他偷了人家的东西，老师把他叫到讲台上，用教鞭惩罚他，让他把这几天干过的坏事都讲出来。在老师的威严下，他交代在我家北窗台上偷吃了一碗饺子，我才恍然大悟，怪不得母亲教训我。母亲听说这事儿后说我是好孩子，叮嘱我不要学顺子。母亲还对顺子妈说“他是个孩子，不要责备他，懂事就会好的”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我渐渐地懂事了，很少因为馋嘴而让母亲生气。在我心里，她是世上最慈善最博爱的母亲，她包的饺子是人间最美的食物，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。
我成家后，也包过饺子，但就是不如母亲包的饺子好吃。因此平日一般不包饺子，儿子也不喜欢吃饺子。有一次我对儿子讲，饺子是难得的美味，不信咱去奶奶家尝尝奶奶包的饺子，儿子半信半疑地跟我到了母亲家。在母亲眼里，最好的饭就是饺子，招待儿子孙子自然也少不了饺子。那一天儿子真的放开了肚皮饱饱吃了一顿饺子，回家后对我说，奶奶包的饺子就是好吃。
后来我发现了母亲包的饺子好吃的秘密。母亲干活麻利又粗中有细，白菜胡乱地切，胡乱地剁，菜块大大小小不一，很是粗糙；用的肉有白肉有红肉，肉虽不多但用油不少；因为忙于生计，她养成了包大个饺子的习惯。饺子大就皮薄馅多，味道鲜美。
在母亲仙逝的前几天，母亲说想吃饺子，让我给她包一碗。第二天我接个活，忙活了一天，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，到了医院才想起没给母亲包饺子。没办法只能到饭店买了一碗端给母亲，母亲边吃边夸我包的饺子好吃，她越是夸我，我越感到内疚。母亲大口大口地吃，有时没嚼就咽了下去，而且吃得比往日多很多，仿佛是几天没吃饭一样，我心里犯嘀咕。第二天午后，没有任何前兆，母亲忽然驾鹤西去。后来才知道人在走之前讨要东西吃，而且吃得又香又快又多，那便是大限将至。
母亲的突然离世，给我留下一件悔痛一生的憾事——我吃过母亲包的饺子有无数个，但母亲临走的时候却没吃上我亲手包的饺子。一想起母亲那晚吃饺子时兴奋的样子，我就掩面而泣——我骗了我的母亲！
妈妈您在天有灵可以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吗？
作者简介：王国全，职业画家，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美术系，先后受教于潘崮、马寒松、高军法、傅二石先生。现为国家一级美术师，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，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，北京名人书画院特聘画家，中国楹联书画研究院研究员，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。出版《王国全画集》、《王国全中国画作品集》等作品，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展览和获奖。（王国全）
